2023-03-06
1 莫高窟劈面,是三危山。《山海经》记,“舜逐三苗于三危”。可见它是中原文明的早期屏障,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。那场战斗怎么个打法,现在已很难想像,但声势赫赫的中原雄师总该是来过的。
其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少,哒哒的马蹄声显得空廓而响亮。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映壁,气概之大,人力莫及,只能是造化的摆设。公元三六六年,一个僧人来到这里。他叫乐樽,戒行清虚,执心恬静,手持一枝锡杖,云游四野。
到此已是薄暮时分,他想找个地方栖宿。正在峰头四顾,突然看到奇景:三危山金光辉煌光耀,烈烈扬扬,像有千佛在跃动。
是晚霞吗?差池,晚霞就在西边,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相对应。三危金光之迹,后人解释颇多,在此我不想议论。横竖其时的乐樽僧人,刹那时激动万分。
他怔怔地站着,眼前是腾燃的金光,背后是五彩的晚霞,他满身被照得通红,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。他怔怔地站着,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,只有光的流溢,色的笼罩。他有所憬悟,把锡杖插在地上,庄重地跪下身来,朗声发愿,从今要广为化缘,在这里筑窟造像,使它真正成为圣地。
僧人发愿完毕,两方光焰俱黯,苍然幕色压着茫茫沙原。不久,乐樽僧人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。
他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己的奇遇,下至平民,或者独筑,或者合资,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,全向这座陡坡凿进。今后,这个山峦的历史,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当声。
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。前代艺术家的遗留,又给子女艺术家以默默的滋养。
于是,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,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,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,变得神秘而又宁静。2 从哪一小我私家口麋集的都会到这里,都很是遥远。在可以想像的未来,还只能是这样。它因华美而矜持,它因富有而远藏。
它执意要让每一个朝圣者,用远程的艰辛来换取报偿。我来这里时刚过中秋,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。一路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路,他们不懂中文,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:“莫高!莫高!”声调圆润,如呼亲人。
海内游客更是拥挤,薄暮闭馆时分,另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,在苦苦央求门卫,开利便之门。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。第一天入暮,游客都已走完了,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脚往返彷徨。试着想把白昼寓目的感受在心头整理一下,很难;只得一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,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?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,印度的山奇大塔,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,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经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。
别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,兴盛于一时,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生存着,让人瞻仰。中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,总是代代修建、代代拓抻。
长城,作为一种空间蜿蜒,竟与时间的蜿蜒牢牢对应。中国历史太长、战乱太多、磨难太深,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恒久生存,除非躲在地下,躲在坟里,躲在不为凡人注意的秘处。
阿房宫烧了,滕王阁坍了,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。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恒久保留,是因为它始终发挥着水利功效。因此,大凡至今轰转的历史胜迹,总有生生不息、吐纳百代的奇特秉赋。
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奇迹的地方,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。看莫高窟,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,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。一千年而始终在世,血脉流通、呼吸匀停,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!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,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配景,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。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撩乱,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。
在此外地方,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、一条土埂,在这儿完全不行,你也被裹卷着,身不由主,踉踉跄跄,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。在这儿,一小我私家的感官很不够用,那爽性就抛弃自己,让无数双艺术巨手把你碎成轻尘。因此,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,在山脚前往返彷徨,一点点地找回自己,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。晚风起了,夹着细沙,吹得面颊发疼。
沙漠的月亮,也特别清冷。山脚前有一泓泉流,汩汩有声。
抬头看看,侧耳听听,总算,我的思路稍见头绪。白昼看了些什么,还是记不大清。
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朴的色流,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。色泽浓冷静得如同立体,笔触旷达豪爽得如同剑戟。谁人年月战事频繁,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,强悍与磨难汇合,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。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时候,南方的陶渊明,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。
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,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,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,只是一派力、一股劲,能让人疯了一般,拔剑而起。这里有点冷、有点野,甚至有点残忍; p.com/o 色流开始痛快酣畅柔美了,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。
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美,有了香气,有了暖意,有了笑声。这是自然的,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,新竣的运河碧波激荡,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。隋炀帝太凶狠,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,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、精致,到处预示着,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人的工具; 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,固然是到了唐代。
人世间能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,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,舒舒展展地纳入细密流利的线条,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。这里不再仅仅是早春的气温,而已是东风浩荡,万物苏醒,人们的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。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,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,为这个天地欢呼。
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,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。这里的每一个局面,都非双眼能够看尽,而每一个角落,都够你留连恒久。
这里没有重复,真正的欢喜从不重复。这里不存在刻板,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。这里什么也没有,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。一到此外洞窟还能思忖片刻,而这里,一进入就让你燥热,让你失态,让你只想双足腾空。
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,一看就让你在心底惊呼,这才是人,这才是生命。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,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。这种信号是磁,是蜜,是涡卷周遭的魔井。
没有一小我私家能够挣脱这种涡卷,没有一小我私家能够面临着它们而保持平静。唐代就该这样,这样才算唐代。
我们的民族,总算拥有这么个朝代,总算有过这么一个时刻,驾驭哪些美丽的色流,而竟能指挥若定; 色流更趋精致,这应是五代。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,只是由炽热走向温煦,由狂放渐趋冷静。
头顶的蓝天似乎小了一点,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; 终于有点灰黯了,舞蹈者仰首到变化了的天色,舞姿也开始变得拘谨。仍然不乏雅丽,仍然时见妙笔,但欢快的整体气氛,已难于找寻。
洞窟外面,辛弃疾、陆游仍在握剑长歌,美妙的音色已显得孑立,苏东坡则以绝世天才,与陶渊明呼应。大宋的领土,被下坡的颓势,被理学的层云,被重重的僵持,遮得有点阴沉;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,那该是到了元代; …… 这些朦胧的印象,稍一梳理,已颇觉劳累,像是赶了一次远程的旅人。听说把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,整整长达六十华里。我只不信,六十华里的路途对我轻而易举,哪有这般劳累? 夜已深了,莫高窟已经完全甜睡。
就像端详一个壮汉的睡姿一般,看它睡着了,也没有什么奇特,低低的,悄悄的,荒秃秃的,与别处的小山一样。3 第三天一早,我又一次投入人流,去探寻莫高窟的秘闻,只管毫无自信。游客种种各样。有的排着队,在静听解说员讲述释教故事;有的捧着画具,在洞窟里摹仿;有的不时拿出条记写上几句,与身旁的同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。
他们就像焦距纷歧的镜头,对着同一个拍摄工具,选择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。莫高窟确实有着条理富厚的景深(depthoffield),让差别的游客摄取。听故事,学艺术,探历史,寻文化,都未尝不行。
一切伟大的艺术,都不会只是出现自己片面的生命。它们为寓目都存在,它们期待着仰望的人群。
一堵壁画,加上壁画前的唏嘘和叹息,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。游客们在寓目壁画,也在寓目自己。于是,我眼前泛起了两个长廊:艺术的长廊和寓目者的心灵长廊;也泛起了两个景深:历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。
如果仅仅为了听释教故事,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。如果仅仅为了学绘画技法,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。
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,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图。它似乎还要深得多,庞大得多,也神奇得多。
它是一种聚会,一种感召。它把人性神化,付诸造型,又用造型引发人性,于是,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、一种圣洁的沉淀、一种永久的憧憬。它是一种狂欢,一种释放。
在它的怀抱里神人融会,时空高潮,于是,它让人走进神话、走进寓言,走进宇宙意识的霓虹。在这里,狂欢是天然秩序,释放是天赋人格,艺术的天国是自由的殿堂。
它是一种仪式、一种逾越宗教的宗教。释教理义已被美的火焰蒸馏,剩下了仪式应有的玄秘、清洁和高明。
只要知闻它的人,都市以一生来投奔这种仪式,接受它的洗礼和熏陶。这个仪式如此弘大,如此广。甚至,没有沙漠,也没有莫高窟,没有敦煌。仪式从海港的起点已经开始,在沙窝中一串串深深的脚印间,在一个个夜风中的账篷里,在一具具皎洁的遗骨中,在长毛飘飘的骆驼背上。
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,已被风沙磨钝,可是没关系,迎面走来从那里回来的朝拜者,双眼是如此晶亮。我相信,一切为宗教而来的人,一定能带走逾越宗教的感受,在一生的潜意识中蕴藏。
蕴藏又变作遗传,下一代的苦旅者又声势赫赫。为什么甘肃艺术家只是在这里撷取了一个舞姿,就能引起全国性的狂热?为会么张大千举着油灯从这里带走一些线条,就能风靡世界画坛?只是仪式,只是人性,只是深层的蕴藏。过多地捉摸他们的技法没有多大用处,全心全意的乐成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过敦煌。
蔡元培在本世纪初提出过以美育代宗教,我在这里明白瞥见,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风貌。或许,人类的未来,就是要在这颗星球上建设一种有关美的宗教? 4 脱离敦煌后,我又到别处旅行。我到过另一个释教艺术胜地,那里山清水秀,交通便利。
思维机敏的解说员把释教故事与今天的新闻、行为规范联系起来,讲了一门离奇的道德课程。听讲者会意微笑,时露愧色。我还到过一个山水胜处,奇峰竞秀,美不胜收。一个导游指着几座略似人体的山峰,讲着一个个贞节故事,如画的山水立时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。
听讲者满怀兴趣,扑于船头,细细指认。我真怕,怕这块土地随处是善的堆垒,挤走了美的踪影。为此,我越发忖量莫高窟。
什么时候,哪一位大手笔的艺术家,能告诉我莫高窟的真正秘密?日本井上靖的《敦煌》显然不能令人满足,也许应该有中国的赫尔曼.黑塞,写一部《纳尔齐斯与歌德蒙》(Narzissund Goldmund),把宗教艺术的发生,刻划得如此激感人心,富有现代精神。不管怎么说,这块土地上应该重新会聚那场人马喧腾、载歌载舞的游行。我们,是飞天的后人。
本文关键词:yobo体育,yobo体育app官网入口,yobo体育app官网下载,yobo体育手机版app官网
本文来源:yobo体育,yobo体育app官网入口,yobo体育app官网下载,yobo体育手机版app官网-www.chuangxingyikao.com